二 生死与梦
床上的人因为伤口发炎而导致高热，体温迟迟降不下去。昏迷间似乎睡得也极不安稳，眉头一直紧蹙着。张起灵伸出手，指尖隔着一层空气在吴邪的眉间上方轻轻抚着，却分毫没有触碰到他。看起来吴邪就像是他这一生都不忍再去触碰的一场梦。吴邪率大军早早便到了城外，却迟迟没有攻打的意思，他知道吴邪在做一个也许对他来说很艰难的决定。但是他知道吴邪最后一定会战的，因为他背负的不只是士兵的生死，还有他的百姓。而他自己也是决计不能输的，所以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战。
他甚至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那刻的场景，也许从当年皇宫一别以后到如今都在日日构想。但是正如霍玲说的那样，他不敢再肖想什么，甚至对于昨日那样的遥望他都已经心满意足，可他始料未及的一种可能是吴邪会浸着一身血来到他的面前。他不想假他人之手，便亲自拿帕子擦去了那些原本不该属于吴邪的血气和污秽。他比从前瘦削的多，面容的轮廓也不复青涩。他再也不是那年的少年了，他们都不是了。吴邪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知人间寻常百姓的疾苦，不知血海深仇的繁复，这水，说到底不是他能蹚的。
只听门外一个男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张起灵的思绪：“将军，王副将求见。”张起灵收回手，掖了掖吴邪的被子，继而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后一个身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嘴里直嚷嚷：“将军，吴国那小子醒了没有？”张起灵见状只扔给他两个字——“闭嘴。”胖子看着张起灵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很明显是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便立刻识相的噤了声。他讪讪走到床前，看着吴邪苍白的脸色小声感慨道：“这样的公子哥就应该好好待在吴国的朝堂，没事看看折子写写政论多好，好好的太子不做，何苦担了这个亲征的任务呢。”
张起灵并没有回胖子的话，吴邪的来意，他比谁都明白，所以他只说：“你伤的他。”胖子自觉不妙，干笑了两声道：“将军，对不住，是胖爷干的。”说完的瞬间只觉得空气又冷了几分，他似又是想到什么，搓了搓手臂，努力辩解道：“胖爷看凭这小子的功夫来说，躲过我那一刀并不难，而且说实话当时我明显是落了下风的，可谁知当时他打着打着就突然停了手上的动作，胖爷本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也不屑于下三滥的手段，可出了那一击哪能容易说收回来就收回来。方才我来的路上听大夫说过了，这太子腿上是有旧疾的，还并非是这几年的伤，想必都是陈年的债，如今天寒地冻的，没捱住就发作了。”
旧疾？昨日他看见过吴邪似乎是有不适，还没等张起灵细想下去便被胖子出声打断：“将军，咱魏国什么时候对战俘这么优待了？”张起灵只淡淡的回了一句不相关的话：“对他切勿轻举妄动，我是否交代过？”胖子语气弱道：“是。”张起灵又问：“不循军令，何罪？”胖子不满道：“等这场仗打完，我会去领罚。只是吴国这次趁关中在打仗，铁了心要拿下逍遥津，却没想到被我们先手一招，令他们士气大伤。我们守军只有七千又如何，他们若攻城，我们也是不怕的，顺水推舟再来一番乘胜追击，岂不妙哉？那蜀国更不足为患。依胖爷看，当下太子在我们手里便等同于吴国任我们拿捏，不如就拿这太子做文章，岂不更好？”
张起灵只是盯着胖子一字一顿道：“没那么简单。”胖子直觉被盯出了一身冷汗，他压低了声音，道：“请将军明示。”张起灵收回视线，淡淡道：“吴蜀如今处于联盟状态，对付吴国就是对付蜀国。蜀国以地势险峻防守著称，人才辈出。况且就在战场上起决定性作用的骑兵而言，凉州已经被蜀国攻占。我们无法主观否定蜀国的领地益州不是天下第一大州。所以现下我们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也不会等太久，毕竟他们丢了太子。”
胖子听的仔细，反驳道：“将军，你如何又能保证蜀国不会背弃如今的吴国，再者说，我魏国凉州被蜀国占去了那还有并州和幽州，将军不会不知道吴蜀根本不产马。”张起灵又淡淡的甩出来一句：“吴国水军最强。你若想与吴国硬碰硬，我们不会有太大的胜算，反而坐收渔翁之利的是没有出手的蜀国。”胖子一下子被张起灵的话噎住了，他还想再说什么时，被方才的男声打断：“将军，建邺来信。”不等张起灵应声，朗风径直走进来将信件递上便出去了。张起灵接过信件查看密封完好才动手拆开，看完了信上的内容，却不言语。胖子在一旁看着面无表情的张起灵试探问道：“将军？”张起灵将信件递给了胖子。胖子看完凛了凛神色道：“将军，就凭这小子是吴国唯一的皇嗣，弃子这件事就说不通啊。”
张起灵侧身盯着吴邪，眼神难明。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信上会说吴邪是弃子？莫非这也是吴一穷答应吴邪来逍遥津的目的吗？就因为庐州守将是他，又因为那些过往，所以吴一穷算准了这一切，再将吴邪推了出来。难道吴一穷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人经过这十年的沉淀会不会将兵器打磨的更锋利吗？亦或是吴一穷连他所有可能出现的感情也算计了进去？这个消息既然能从建邺传出来，想必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吴邪如今尴尬的处境，可正是成了弃子，张起灵才可以更好的保他。仅此来看，吴一穷不愧是皇帝，做皇帝已经做成了心计本身。为了区区一个庐州，连吴邪都可以算进去。可这件事吴邪若是知道了，他该有多心寒。
张起灵转头看了胖子一眼，低声道：“这件事，不要告诉他。”胖子不知张起灵与吴邪之间的过往，如今听到张起灵这般说更是不解，但是一个想法依旧还萦绕在他的心底：虽然将军不同意，但还是早些动手的好。
“将军！吴军攻到城下了！”朗风接了消息便立刻向张起灵通报。张起灵起身出去关门之前，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榻上仍旧紧闭双眼的吴邪，纤长的眼睫无力的垂在眼睑下，盖出一片阴影，脸色苍白如许，毫无健康的血色可说。他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吴邪。我只愿你康健，长命百岁。”语毕便接过朗风手中所呈的黑金古刀，上了城墙。
“军师！这庐州城的城墙实在难攻，可还有什么办法吗？”王盟自从一个时辰之前吴邪被带走之后就一直处于心急火燎的状态，如今军队在前，主帅却已经被对方俘了去，实在是太伤士气了，王盟逼自己不去看军中将士们低落的神情，只守着齐羽这个军师，让他务必想出攻城的办法。
但是齐羽深知此战艰难，实话道：“王盟副将，你可能不清楚庐州城防御力量的强大，你且看这城墙，又高又坚固，木柱石头那些防御器材一样不少，要想攻城太难了。”王盟急道：“难？难也要打！太子现在生死未卜，我们就算回去又怎么向皇上交代，怎么向吴国交代！来人！上撞城木！一个不行就两个！上云梯！都给我上！城外设弩兵！我就不信这个城我强攻还攻不下来！”齐羽则看着王盟出帐的背影，叹道：“难道这真的是天意吗？”
事实证明，也许这真的是天意，天不欲亡这庐州，所有攻城的办法都没有用。反观吴国军队这边，几乎都已经丧失了斗志和信心。王盟心急如焚，但事实摆在眼前，区区七千守将的庐州城，他真的攻不下。可他还不能丧气，公子不在，他就是军队的主心骨。祸不单行，夜色刚落，王盟已经做好了明日再战的准备，可这时有人来报，军中有了疫病，不适合再打下去了。王盟闻言鼻子一酸，七尺男儿差点就在众人面前落了泪，王盟看着眼前诸人脸上的疲惫之色，哽道：“众将士听令！班师回朝！”
张起灵站在城墙上，看着吴国军队如潮水般退去，而这时军队的主阵是押在最后走的，主阵中有一个青年，临走之前回头向他看了一眼，只见那青年身着戎装，看衣着想必是个副将。而那双眼睛里，一片血红，朝他投过来的视线都带着似乎在燃烧的恨意。
张起灵看着那张脸，想起来了，那是十年前就在吴邪身边跟着的人，叫——王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