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兵戎相见
吴邪站在营帐外，望着空中飘扬的雪絮有些失神，风吹过眼睫就搭了层霜，显得那双原本清亮的眸子里附着些许朦胧。原来别离已有十年春秋，他轻叹一声，忍不住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城墙，诸多黑色的旗帜上鲜明地飘着一个“魏”字。而那城墙之上恰有一人与他对望。那人身着墨色袄衣，衬得原先苍白的肤色更显透明，发顶是附着蝉纹的黄金珰，好一副清高风流的模样。可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如今更像是盛着一潭死水，冷冰冰的不似还有着活人的气息。
吴邪无声喃道：“张起灵。”
他们对视了很久，终是吴邪先垂下了眼眸。他无法让死水泛起波澜，只有摊开掌心去接那无辜的雪，感受着那点冰冷在他掌心的温度灼烧下融化成水。这个过程，其实只需须臾。奈何人心从来不如雪花那般易融，他的热仍旧捂不透对面高墙上那人的心。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待再次看到那双眼睛，他自知了，他还是做不到。
始终拥有这些认知并且已经习以为常的吴邪此刻却突然有些气恼，为什么他们最后要走到这个地步？他一开始就和张起灵说过，他可以不做吴国的太子，甚至可以和皇家断绝关系。什么如画江山，什么三千后宫，他通通都可以不要。只因为余生若没有那个人的日子，都是虚妄。可是仅仅他懂怎么够，那个人从来都不懂他的抉择。亦或者那个人懂，可是也选择不要他。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摊开的手，却因为手指长时间暴露在冷空气中，僵硬的感觉反而不那么明显了。可下一秒自腿骨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疼得不由得弓起了腰，手堪堪虚扶在腿上，在一片冰冷中他愣是生生被疼出了一身汗，他倒吸了一口气，咬着牙等这阵疼痛过去，才小声喊道：“王盟。”
只见一个青年从帐中走出来，看见吴邪的情况急忙上前扶道：“公子，都说了天气这么冷你就不要在帐外久留，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有多不好，好好爱惜自己就这么难吗。”王盟说话的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责怪与心疼，吴邪对于这份关心扯了扯嘴角，道：“知道了，知道了。”只听王盟在旁边小声道：“回回都说知道了，下次还会犯。”
吴邪扶着王盟强撑着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虚弱。至于他的旧疾，还是不要让那个人知道的好。若说是怕那人担心，吴邪倒也不是那么自作多情的人，毕竟这旧疾是他自己招惹来的，和那人，没有关系。
当他再将视线重新聚焦到远处城墙时，看见凛冽的北风吹起那人的青丝，在空中缠绕的难舍难分，霜雪已经落满了肩头，可对面的张起灵依旧是表情淡淡，看不出情绪的端倪。吴邪的心还是不争气地紧了紧：他，会冷吗？谁知下一刻，他的身旁便出现了一个身着火红色裘衣的女子。只见那女子浅浅的笑着，又靠近了那人几分，似是在耳语着什么。说话间那女子从旁边侍女手中接过一件袍子，绕到那人的面前。吴邪看着这个场景忍不住想，大概这女子手上系结的动作也是格外温柔的，而这一绕一站，恰巧挡住了他和那人一高一低、一远一近相对的视线。在旁人看来，真是琴瑟和鸣的般配场面。吴邪只觉得腿疼得更厉害了，便干脆将整个身子靠在王盟的身上，无力道：“扶我进去。”
王盟看着吴邪愈发苍白的脸色心疼极了，虽然从身份上来说，他们是天差地别。尤其是吴邪是吴国太子，而他不过是太子的随侍，可是凭一起长大的情分来看，他把吴邪当做是他的亲人来看待。更何况吴邪自小待他极好，现下看着吴邪旧疾发作，他也只能疼在心里。
王盟在扶吴邪进帐的时候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吴邪方才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了，唯有那些黑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只知道公子和张起灵相遇伊始的事情，更多的他也不甚清楚，只记得当年宫乱之时，是这张起灵挟持了公子以成功出走。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王盟时刻痛恨张起灵的所作所为。可是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公子始终在意那个人。行军作战尤其忌讳冬季，但是迫于吴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大战一场是势在必行。于是公子为了要保这个人，旧疾也不在意，向皇上主动请缨出征，继而率军十万驻扎此地，时刻准备开战，而张起灵要守的，便是眼前的逍遥津。可尽管王盟思虑良多，却不知这对望的无声，已经是吴邪最难捱的痛。
张起灵看着眼前的女子，只抬手挡了她的动作并往后退开些许，冷风倏地吹散了这份旖旎，淡淡道：“你来干什么。”被唤为“霍玲”的女子似乎也习惯了他一贯以来的态度，也没有生气，道：“我只是提前履行我作为一个妻子的义务罢了。”他沉默着并不对答，只是眼神掠过方才吴邪站着的地方，除了满目的白，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他刚才只看见吴邪突然弯了腰，然后一个青年步履很急的走出来，吴邪怎么了？霍玲没有放过张起灵的一举一动，于是回身看了一眼，只看到了远处的营帐，和一片橙黄色的军旗，而张起灵那个方向，是主帅的营帐。
霍玲见张起灵的视线始终不落在她身上，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思及在坊间听到的那些关于张起灵来魏国之前的那些过往，以前她是不信的，如今看来却煞有其事，于是心下忍不住嘲道：“事已至此，难道你还心有肖想么？”张起灵语气颇为冷淡道：“与你无关。”霍玲此刻也被激得有些恼意，道：“你我婚期将至，我奉劝你最好断了你那些念想。想必你也不愿那吴国太子知道你的大喜事，所以你也不要一直挑战我的底线。若是真的惹恼了我，想必你大概也不会介意我替你去邀请他来喝这杯喜酒。”
张起灵闻言淡淡看了霍玲一眼，转开视线之后依旧一脸任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神态。霍玲却被那眼神看得血液发冷，可她的脾性向来不甘示弱，冷笑了一声便拂袖而去。张起灵望着那片空地，有些失神。他已经知道不需要隐瞒什么了，想必方才那些令人生误的场面，都让吴邪看到了。
不论是往日，还是今时，他都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待吴邪回到帐中稍微休息了一番，便差了王盟去叫军师齐羽来商量作战的计划。
“我们已经驻扎此地三日有余了，军师可有什么想法吗？”吴邪声音微喑哑。齐羽闻言道：“根据这几日探子回禀的情报来看，此次交战对我们来说可谓是胜券在手。太子也不必过于忧心了。”吴邪只静静地看着地图，听到胜券在握也没有多少欣喜的表情，道：“虽说他们的主力军滞留于关中一带，逍遥津又只有守军七千，但还是不能过于轻敌。你们不了解守将，我却是了解得很——他从来不打败仗。”
“太子的意思是？”
“等。”
齐羽却摇头道：“不可。我们已经在此地盘桓三日，只怕敌军已经清楚我军的部署情况，再等下去只怕会对形势有害无利。”吴邪十分清楚，犹豫不决就会错失良机，但是他心底仍然存着那一点点自私的念头——
“再等一日。”
齐羽听着太子不容拒绝的语气，急道：“敌军必然不会坐以待毙，我们等的越久，军中气势越是衰微，越是把机会拱手让人。太子，我知道您与那守将情分非同一般，但这是战场，您的背后是皇上穷尽一生在守护的子民，你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
王盟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却听到齐羽出言不逊，忙打断道：“齐军师！慎言！”齐羽缓了口气道：“太子，我希望您能尽快下决断，这是生死地。”二人均看见吴邪一脸晦暗难明，之后空气顿了半晌，才听吴邪道：“下帖。”齐羽闻言忍不住站起来向吴邪拱手道：“太子英明。”齐羽看不到吴邪的艰难，王盟却看见了下笔时吴邪腕处的颤抖，虽不明显，被吴邪极力克制住了，但王盟作为和吴邪朝夕相处的人，他深刻明白，这个决定必然是极其艰难的。可是谁都没想到，吴邪还是晚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没想到这片刻的迟疑，吴国军队的气势先一步受到大创。
只待晨色熹微，吴国驻扎的军中便乱了起来，只见帐中浓烟四起，士兵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慌乱不已，混乱中众人只听得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带着嗜血的战意：“张起灵在此！”——听到张起灵的名讳，吴国士兵便知道是魏军提前袭过来了！诸人皆处于拼杀的状态中，突见一人似乎神兵天降般，手中长剑熠熠，众士兵看清楚来人面容，大喜道：“是太子来了！大家杀啊！”吴邪手中剑光翻转，数人已没了生机，察觉身侧刀光闪过，吴邪替身边士兵挡去致命一击之后，便对上了这个劲敌。
“哟！这面皮生嫩的紧，想必你便是那吴国的太子啊。”
吴邪闻言忍不住皱了皱眉，眼前这人一幅白胖却油滑腔调的模样真让人不喜，杀了便是：“废话少说。”二人片刻之间便已过招百十余，吴邪察觉对面这人已经有些气喘和力不从心，正要趁机发难，却未曾想到腿上的旧疾复发让他的动作迟滞了半分，对面也是个狠角色，一见他稍有怠恙，便举刀而来——
王盟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几乎目眦尽裂：“公子！”众将士们看到吴邪受伤倒地的那刻也惊呼道：“太子！”
温热的血溅上了吴邪的下巴，衬得肤色愈加莹白，也渐渐染红了一袭明黄色的战袍，手中的佩剑已然拿不稳滑落在了地上。他缓缓的倒在了地上，在视线彻底模糊之前，看见原本洁白的雪已经沾了泥土和鲜血几欲混合成浑浊的颜色。……好冷，也好累啊。
王盟此时气极喊道：“来人！给我围！”他是看清楚了，来人不过数百，想必也是这几日摸索清楚的，均是冲着主帅营帐而来，既然不过数百人，那便围困杀之！
王胖子看着眼前被自己重伤的吴国太子倒地时，微一怔愣，临行前张将军特意向他交代万不可伤害吴国太子——糟了。有了王盟的作战指令吴国士兵很快将这些人重重包围，胖子最后攒了一把劲儿，将不要命一般冲上来的王盟击退，带起吴邪就喊道：“兄弟们！杀出一条血路！冲啊！”
原来在吴邪将战书送到张起灵手上时，张起灵看着纸上笔画分明的瘦金体，失神了片刻，但他很快做了决断：“挑八百人，于天色将亮时，先发制人。”这一天终究是到了，自从十年前选择与他为敌，他们之间的情分，就是他先不要了的。
吴邪，对不起，这一仗，我必须胜。这是我的宿命，我，没有时间了。
建安二十年。
逍遥津一役，魏国王副将率八百勇士重创吴国军队，一役先胜。
于庐州德胜门回城，吴国太子受重创被俘。
魏吴长达三十余年的斗争暂告段落。
